一杯六堡茶,半部茶葉外貿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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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杯六堡茶,半部茶葉外貿史

一杯六堡茶,半部茶葉外貿史。如果單從出口量和影響力來說,這個半部史的說法并沒有說服力。但事物往往具有兩方面,一面人所共知,另一面鮮為人知,有時回望歷史恰是如此。

近代中國茶葉出口,大致分為兩個大的類型,一是遠銷歐美等發(fā)達國家,這一條線最為知名,它開拓茶葉影響力的疆土,歐美人的生活方式也隨之改變,甚至因波士頓傾茶事件等史實,一定程度上左右了世界歷史進程。

另一條線微小而隱秘,它的出口大多是對“自己人”,浸潤幾代華人衷腸。中國有著悠久的農耕社會傳統(tǒng),若不是萬不得已,背井離鄉(xiāng)并不具有道德正當性,而遠赴海外更是難以想象的,這條線的出口量雖占比不多,但說半部史足矣。

▲一杯六堡浸潤幾代華人衷腸,馬來西亞茶藝協(xié)會成立十周年紀特刊中,描繪六堡茶在南洋時的畫面

1、下南洋與六堡茶

六堡茶的產地廣西梧州,地處嶺南一帶,去考察之前,我并不熟悉那兒的歷史,明成化元年,設兩廣總督駐梧州。這確實令外人驚訝。如同此地的六堡茶。

茶葉影響了近代世界的進程,對于中國,它的節(jié)點是鴉片戰(zhàn)爭。

此前英國雖為海上霸主,但對未知的晚清尚還忌憚三分,由于茶葉等交易的長期逆差狀態(tài),最終打破了僵局,英國人缺錢,但還想喝茶,因此想到了販賣鴉片。

六堡茶的出口,并不是這條線的主要茶類,沒有影響到世界歷史的進程,而是在這段宏大的歷史軸輪里,安居于另一條次線,熠熠發(fā)光。

▲六堡鎮(zhèn)合口碼頭,三面浮雕記錄著以前出口的三個節(jié)點,六堡—廣州—南洋

明末到民國時期幾百年間,無數(shù)的福建和兩廣華人,遠赴遙遠的東南亞,史稱“下南洋”。他們或躲避政治動蕩帶來的災禍,或秉承傳統(tǒng)思想中光耀門楣的寄托,離家遠行,開創(chuàng)前路。

特別是鴉片戰(zhàn)爭后,政局動蕩,加上東南亞礦業(yè)發(fā)達,南下人數(shù)劇增,據統(tǒng)計,十九世紀中期到二十世紀初期,下南洋人數(shù)達到高潮,輸出華工達200多萬人。

人類每一次遷徙,都會給世界帶來無盡的力量和感傷。這些人有堅強勇猛的意志,卻又如此無力渺小。

前往馬來西亞的礦工給人的感覺更是如此。海峽殖民地總督瑞天咸曾說,馬來半島的繁榮昌盛,“皆華僑所造成”。而六堡茶在其中默默地記錄著這一切。

南洋炎熱、潮濕,加上長期的體力勞動,華工容易患上中暑、風濕、關節(jié)炎等病癥。六堡茶名于清朝嘉慶年間,是兩廣人的家鄉(xiāng)茶,歷來就有消暑熱、祛濕氣的說法。所以一傳十十傳百,六堡茶受到越來越多礦工的歡迎。

馬來西亞茶葉商會會長、廣匯豐茶行第四代繼承人劉俊光也說過,六堡茶在南洋之初,是被當成藥來喝的。每天飲用大量的六堡茶,成為那時華工的日常必需。

臺灣著名茶人羅英銀曾這樣描述:“在礦區(qū)泡六堡茶很簡易,煮一鍋水待水滾后丟下六堡茶燜一下便可舀取,礦工排隊一人一壺茶,左手提粥,右手提茶進礦山。六堡茶不僅是慰藉大陸人(特別是兩廣人)的思鄉(xiāng)之苦,也是礦工們重要的保命良液。”

甚至后來,馬來西亞的礦區(qū)出現(xiàn)了這種現(xiàn)象,每當?shù)V場招工時,礦場主都會強調“有六堡茶免費供應”,否則難以招工。

正因如此,礦場主們才從廣西梧州大量購進六堡茶,并以碩大的茶缸儲存,每家礦場都會儲備上十余缸六堡茶,以供工人們每天飲用。馬來西亞錫礦全盛時期,六堡茶也順勢被大量引進馬來西亞,開創(chuàng)了一段味覺情緣。

思鄉(xiāng)與保命,確實是當時華工生命中很重要的兩個命題。時光荏苒,如今我們很難想象離鄉(xiāng)者在那時所面臨的艱難,而一杯熟悉的茶湯下肚,那種慰藉或能從味覺上感同身受。

▲上世紀六十年代,梧州中茶出口外銷東南亞的工體鐵罐

2、廣匯豐、梧州中茶與家國使命

清末(1911年),35歲的廣東人劉大志離開故土,如許多人一樣,他來到馬來西亞當錫礦工人,17年后,靠著自己的打拼,在吉隆坡的火治街創(chuàng)立了后來紅遍馬來西亞的廣匯豐商店。

起初,廣匯豐經營菜籽、藥材、茶葉和煙葉等生意,也兼為同鄉(xiāng)將金錢和豬油匯回中國鄉(xiāng)下,所以取名為廣匯豐。據劉俊光介紹,他曾祖父樂善好施,重情重義,當年有新客同鄉(xiāng)到吉隆坡必先到廣匯豐暫時落腳,再尋覓他處。

這是華人在馬來西亞謀生創(chuàng)業(yè)與六堡茶相關的故事之一,也是鄉(xiāng)情的見證,家族興盛的開始。

在中國人的價值體系里,家國同構,國是大的家。追溯六堡茶的外貿歷史,其實我們能清晰看到,那熟悉的家國命運抗爭的心靈史。

六堡茶外銷南洋,是華工們的思鄉(xiāng)保命良液。而在另一端,它的源頭之一的六堡鎮(zhèn),我們看到的是另一幅畫面,而且隨著時間的流轉不斷變遷。

四月初,我們在去六堡鎮(zhèn)的路上,汽車行駛于狹窄的鄉(xiāng)村公路,隨著大地的軀體蜿蜒起伏,兩旁草木叢生,時而遮天蔽日,時而視野開闊,這不得不讓人想起,古時道路不通,那里唯一河道連通海洋的時空意義。

那時每當產茶季節(jié),大量茶葉從合口街碼頭裝上尖頭船,經梨埠換大木船,進入賀江,經封川江口,進入西江之后再經都城裝卸到大船中,運送到廣州,再轉口南洋和世界各地。

一邊憑六堡茶聯(lián)系世界,另一端靠六堡茶思念故土。家與國,都融進了一杯六堡茶里。

▲上世紀90年代,梧州中茶的代表在馬來西亞考察,與廣匯豐工作人員合影

廣匯豐茶行第三代繼承人劉偉才曾回憶:“當時廣匯豐主要是賣六堡茶為主,廣東、廣西籍的華人,無論是日常飲茶解渴,還是飯后消食養(yǎng)胃,都習慣喝六堡茶,于是我們就在店面門口最顯眼的地方,設了一個六堡茶專柜,專門銷售六堡茶?!?/p>

解放前,貨源多是廣東或者香港茶商那里拿的。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(zhàn)爆發(fā),整個亞洲都被法西斯的陰霾所籠罩,皮之不存毛將焉附,六堡茶供需兩端都遭受到毀滅性的打擊。

戰(zhàn)后世界進入新的歷史軌道,但“落后就要挨打”余音在耳,整個中國百廢待興。

梧州之所以在古時能成為兩廣首府,其實與它擁有三江交匯,黃金的內陸河道運輸有著極大的關系。而這也是在交通閉塞的時代,六堡茶能走向東南亞以及整個世界的重要因素。

因此,上世紀五十年代,中國茶葉公司在梧州成立支公司(梧州中茶茶業(yè)有限公司前身),梧州中茶開啟了六堡茶新的角色和使命。

當時受戰(zhàn)爭影響,1950年六堡茶的出口量僅為10噸。這個不僅是對六堡茶茶業(yè)本身,還是對整個國家的復興重任來說都是不夠的。

直到1953年,梧州支公司開始對六堡茶實行掛牌收購,六堡茶出口量開始回升,1953年就達到了1110噸。

▲上世紀五六十年代,梧州中茶出口給廣匯豐的特級六堡,當時六堡茶的外銷一般用這種大包裝,海外有的茶行會在這個基礎上,進行小包裝再出售,形成自己的小品牌。

此時,馬來西亞的錫礦產業(yè)雖不復當年勇,華工后裔也早已在當?shù)芈涞厣?,對一些人來說,六堡茶不再是保命茶,而是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。

供需關系業(yè)已形成,梧州中茶開始與海外市場建立廣泛聯(lián)系。由于相關政治因素,馬來西亞當時進口中國茶葉需要相關證件,隨后廣匯豐、聯(lián)隆泰等七家茶行組成“巖溪茶行(馬)有限公司”申請獲得入口準證牌照,東南亞的六堡茶進入梧州中茶時代。

可以說,從這之后,直至2005年外貿茶葉出口許可證管理取消以前,整個東南亞進口的六堡茶都是梧州中茶出口的六堡茶。

那是屬于出口創(chuàng)匯的時代。梧州中茶里的年輕人說,覺得以前一個老領導很神奇,以前拓展業(yè)務,一身華麗衣服,風風火火,像交際花一樣,現(xiàn)在退休了,身著樸素,過著極為平常的生活。這便是時代的印記,那時一切嶄新,人人充滿斗志。

如今,幾十年過去了,廣匯豐茶行進門位置擺放的還是六堡茶,品種從傳統(tǒng)的茶餅、散裝茶葉,到近幾年出現(xiàn)的新包裝茶磚、袋泡茶等,這些六堡茶主要來自梧州中茶。

而在梧州中茶靠著港口的辦公室內,進門正對的那面墻上掛著許多生產資格證書,梧州中茶的總經理張均偉說,這里面他最看重左邊的兩個證。其中一個是出口基地備案證書。

這個證是質量安全的標志。這也是新時期,向前開創(chuàng)的動力。

▲梧州中茶當年出口的六堡茶,會根據不同的茶行寫有不同的代碼嘜號,余生祥的外包裝中,我們能隱約看到Y的大寫字符,這是當時一種有趣的特色

3、見證香港股票的瘋狂

1973年是比較特殊的一年,對六堡茶來說是春天,但對香港人來說卻是噩夢。

梧州中茶與香港的貿易始于上世紀50年代。香港德信行作為代理合作伙伴,進行對港、澳、臺地區(qū)的轉口出口業(yè)務。六堡茶也于那時風靡港澳地區(qū),被香港人稱為“陳茶”。

上世紀六十年代,梧州的出口貿易受到嚴重影響,數(shù)年以來出口總額持續(xù)下降。直到1973年,大陸政府恢復對外出口,貿易有所擴展。

▲上世紀五六十年代,梧州中茶銷往香港的六堡茶,被稱為“陳茶”,湯色是六堡茶正宗的“紅、濃、陳、醇”

那年,廣西梧州土畜產支公司(現(xiàn)梧州中茶)出口茶葉貨值達59萬美元,比1972年增長22.03%。

此時香港正熟睡在用金錢編織的席夢思上,連續(xù)幾年的股票“牛市”,增長了人們不勞而獲的欲望,資本時代,人人都被賦予了一夜暴富的可能性。

連茶行業(yè)也不能幸免,過去在茶葉行購買股票的人數(shù)很少,股票的價格不斷搶升,茶葉行內購買股票的人數(shù)激增,此時超過50%的香港茶葉行涉足股票市場,茶葉經紀們每天到經銷商店面詢問茶葉與股票行情。

香港本就有喝茶傳統(tǒng),而據港英統(tǒng)計,當時酒樓、茶葉行是香港茶葉消費的主要場所,占了茶葉消費總額的七成。

股市狂飆,這種錯覺就像是荷爾蒙,讓人興奮躁動。很難想象,人們一面喝著清幽的茶湯,另一面滿腦子充斥著阿拉伯數(shù)字,以及各種算數(shù)題。

上帝讓其滅亡必先令其瘋狂。香港經歷了漫長的瘋狂的“牛市”后,在1973年還是迎來了其歷史上首次的大股災。

1973-1976年間,德信行每月定期寄往廣西梧州土畜產支公司的《茶葉市場簡報》(德信行有限公司編印,1973,現(xiàn)存于梧州中茶),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那段歷史在茶葉市場上的影響。

▲德信行當年每月定期寄往廣西梧州土畜產支公司的《茶葉市場簡報》,是觀察香港茶葉市場珍貴的材料

“三月”,本月香港茶葉本銷生意全面放慢。除個別脫銷疏缺品種市道保持外,其他均轉淡,主因香港通貨膨脹急劇發(fā)展。

“四月”,梧州口岸貨源不繼,供應再度緊張,月內僅到少量六級,連同庫存全售清,至此六堡茶已無庫存。

說來也奇怪,1974年,隨著資本世界出現(xiàn)經濟衰退,香港與澳門經濟下行,對于茶葉的需求銳減,導致茶葉價格穩(wěn)中趨跌,各類茶貨底積壓,各商行為減少積壓而縮減進貨。然而,中茶六堡卻在逆市中表現(xiàn)出“堅定不移”的狀態(tài)。

據德信行統(tǒng)計,中國土產畜產公司(現(xiàn)梧州中茶)1974年對香港出口六堡茶222.75噸,貨值19.6萬美元,比1973年增量16.1%。歷史就是這么奇怪。

在梧州,你可以聽見當?shù)厝诉@樣說,這里就是小香港啦。確實,梧州與香港緊密相連,更是這個地方六堡茶的福地,作為亞洲最大的金融中心,六堡茶隨著香港人的推崇,進而影響著整個東亞以及東南亞地區(qū)。

比如,1984年3月,中土畜總公司(現(xiàn)梧州中茶)和香港德信行聯(lián)合在香港舉辦首次“中國特種茶出口洽談會”。中國、日本、東南亞等地與會的客商約400多人次,共成交特種茶3274噸。

而上世紀80年代,日本黑茶風潮興起,六堡茶進入日本學界的視野,其中黑茶專家將積祝子教授就曾在一篇論文中說起,對于六堡茶的滋味口感來說,“這可是香港和廣州不可欠缺的一種茶。”

所以雖無直接史料研究證明,六堡茶傳入日本是因為香港,但其對這種傳播的影響是一定的,后來六堡茶的保健功效被日本學界發(fā)掘,這就直接推動了梧州中茶的黑盒六堡茶,以神奇中國茶姿態(tài)風靡日本。

▲當年梧州中茶出口的部分產品,其中有“外貿三君子”——山水盒、黃盒、黑盒

4、尾記

如果說,大量出口到歐美的紅茶在英國形成了英式下午茶文化,而六堡茶在南洋卻是外出華工們思鄉(xiāng)保命之物,從人生際遇來說,后者更令人動容。外貿史一方面是經濟,另一方面則是家國流變的心靈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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